威胁上帝备选方法

                                     
最近有点自卑。

作为一个中国人，上大学念了中文系，毕业当了语文老师，后改教外国学生，如今再度到外国教汉语，真正靠母语吃饭。自从两年前闲来开始码字消遣，也靠母语娱乐。虽然不曾格外引以为荣，过去倒也不致以之为耻。

第一次感到自卑，是2006年去韩国。那所外国语高中多数学生学三门外语：英语是和母语同等重要的必修课，另有属于自己的专业外语，同时选修另外一门外语。

回国后正式改教外国学生，往往第一册课本上就有学习语言的话题。问答练习的时候，老师问：“你会说几种语言？”日本学生答：“我会说日语、英语和汉语。”韩国学生答：“我会说韩语、英语和汉语。”欧洲学生答：“我会说英语、德语、法语、西班牙语、意大利语……”

最生猛的是瑞士来的交换生，站起来掰着手指头数：“我会说德语、法语、意大利语、拉丁罗曼语、英语、泰语、汉语……”这时候我已经习惯了欧洲学生的语言技能，只在听到泰语的时候追问了一句，原来她妈妈是泰国人。

前面提到，我的会说七种语言的上司也是瑞士人。跟他交谈才知道，瑞士通行的官方语言就有四种：德语、法语、意大利语、拉丁罗曼语。由于旅游业和金融业发达，英语普及程度也相当高。他的父母、祖父母、外祖父母来自好几个不同的国家。他因为对中国感兴趣，大学开始学汉语，随后在中国留学工作了几年。现在，他是学校语言部的头儿，教三门外语。

作为一名外语老师（没错，我是一名外语老师了），天天跟会七种语言的人打交道，实在不知到哪里去寻找自信才好……

有人说，欧洲人都会好几种语言，因为他们属于同一个语系，学起来容易。是不是这样，我不确定。就我个人经验感觉，细微差别比显著差别更难记忆。我试过接触西班牙语和德语，发现老是跟英语弄混，完全没办法分辨。也曾经学过一点日语和韩语，词汇稍微多几个就想不起来是日本话还是韩国话。所以每次跟上司交谈，我都忍不住怀疑那七种语言是不是正在他脑子里煮粥。

有人说，欧洲国家小，一个国家相当于咱们一个省，各国之间往来密切，跨国婚姻普遍存在，家庭内部就有多语环境，孩子们自然能掌握好几种语言。但是语言这个东西，不用就会生疏，会忘记。比如我大学选修了日语课，毕业后只记得寥寥几个动漫高频词。在韩国待了十个月，如今只剩下打招呼。是什么样的需求，让一个人学会七种语言呢？日常生活中，哪里来的机会操练七种语言呢？我不禁想，也许上司同学得常常给他不同国籍的祖母或外祖母打电话，用老太太的母语唠唠家常，尽孝的同时练习外语。

有人说，中文历史悠久博大精深，中国人光是学好母语就很不容易了，当然分不出那么多精力学外语。但是这个理想前提是：中国人学好了母语。——你我不妨扪心自问：我们学好母语了吗？很显然，学好母语绝不是学不好外语的借口。多少学贯中西的大家，母语外语一样好。

有人说，中文及其代表的思维方式与其他语言差别太大，学得慢学得苦正常。如果认可这一点，那么反之亦然。对外国人来说，学中文也理当一样慢一样苦。我遇见过很多成年老外，大学才开始学习中文，通常一两年后到中国进修，往往三四年时间，就能顺利交流甚至成为专职翻译。对比我自己，初中开始学英语，一直学到如今，丢不得，捡不起，历时二十载，算是把活到老学到老的全新含义诠释得淋漓尽致，涕泪横流。

同在一片蓝天下，同住一个地球村，村里人的差别咋就这么大捏？

想一想，不过是因为他来中国学中文，我没机会到英国学英语。等到终于有机会走出国门，大量的时间仍在跟母语缠斗，依然没有机会真正在纯粹的语言环境中学这一门语言。更何况，我们都知道，即使这样的机会，对大多数中国人来说，还是太难得了。

如此看来，说到底，根本问题是钱的问题，跟啥啥思维方式文化传统屁点关系都没有。那些有机会有能力有实力有背景出国留学的中国学生，几月工夫语言水平嗖嗖看涨，充分说明了这一点。

由此可见，目前中国强制性的普遍性的低效率的英语学习方式，是多么大的浪费。

对于偏远地区的学生们，大学之前都没机会见到一个真正的老外，花六年时间学一门想象中的语言，何其痛苦！回想我自己中学时代的英语学习过程，就处在这样一种类似原罪的迷茫中，试问哪里来的内在动力？事实早已证明，成年后开始学一门新的语言，完全行得通。

一些几乎用不到英语的领域，什么都跟英语挂钩，逼得很多出色的专业人才，花大量精力与时间，跟一辈子都可能用不上的所谓职称英语拼命，真是造孽。

好比我自己，做语文老师的时候，工作和生活完全与英语无缘，过去十几年消耗在这冤家身上的青春与汗水早已随风而逝。改教对外汉语，有了需求，有了机会，也有了动力，可惜等于从头再来。我可以很负责任的就个人经验说明：学外语不是学骑自行车，后者可能十年不骑爬上去便能蹬，前者十年不用就是从零开始。

扯到这忽然发现，如果把打招呼这种程度也算上，把显著区别和细微区别都算上，我“会”的语言其实也蛮多的：汉语、英语、日语、韩语、湘方言（家乡话）、东北方言（婆家话）、北京话（≠普通话）、广东话（粤语歌和港片的功劳）、古汉语……既然欧洲人把罗马语古希腊语单算，没道理古汉语不单算，是吧？奈何这一条并不足以支撑我在上司面前找回自信，因为此人正在做博士论文，研究领域为元史，古汉语杠杠（请读第二声）的——跟没法比的人，就不要比了。

据说《圣经》记载当年祖先们要造通天塔，上帝生气了，让狂妄自大的人类说不同的语言，从此无法彼此沟通，因而产生了怀疑、误解、冲突、战争……照这么讲，莫非懂得语言越多的人，对上帝威胁越大？待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