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5月12日

忽然想发议论

                                                
今天是5月12号。浏览网页,看到“汶川地震两周年祭”的大标题,才意识到那场灾难仿佛就在昨日,竟然已经过去整整两年。

两年间发生了很多事。

没完没了的自然灾害,层出不穷的人为事故。地震、雪灾、洪水、矿难、食物中毒、药品安全、强制拆迁、校园杀人……数不清的人命忽焉即逝,很快消失在海量信息的洪流中,也许,还不如奥运世博闪耀的烟花给人们留下的印象深刻。

我有好多年不看电视,上网也几乎不看新闻。身在异邦,不由自主关心起国内时事来,结果隔三岔五心脏就要蹦一蹦,要打电话回老家报平安,更要问候平安。比如最近,家乡恰在暴雨灾区。比如父母的房子恰在拆迁范围。比如小侄女的幼儿园恰是当地容易被盯上的目标……没有一件不叫人拎着心。因为我的经验和直觉都告诉我,那些宣称要你相信的,多半不值得相信。

如果不想这些,只看光鲜热闹的表面,神州一片和谐。

为什么突然想起发议论了呢?实在是不该看新闻。

如今发议论是件很恼人的事。

比如我从来不去论坛发言,只曾经在博客上提过一点对于范跑跑事件的想法。因为当时新的教师法要出台,不少媒体报道说可能纳入教师危急时刻必须保护学生的条文,我觉得保护未成年人是全社会的责任,而非教师殊荣,如此做法实属“捧杀”,结果立刻招来口诛笔伐,被斥之为败类同类。吓得我赶紧删了了事。

再比如制作个人志的事。本以为一个小众内部范围的东西,你知我知如此而已。谁知会招来环保主义者批评用纸奢侈。结果差点变成环保论坛,一串跟贴掐架,最后也只好一删了之。

此乃民间讨伐之窥豹一斑,官方和谐就别提了。

——怎么突然就变得没法开口说话了呢?

前些天有报道说韩寒被美国人评了什么什么人物,今天就看见有人称这是“民族的耻辱”。很遗憾我自认自己不折不扣中华民族之一员,没觉得这事有什么可耻辱的。前些天有人介绍袁腾飞的历史课,今天就看见有人宣布袁某乃人民公敌。很遗憾我自认纯洁纯粹人民大众之一员,也没觉得这位袁老师是我的仇人。

我只是奇怪,为什么完全可以平心看待的事,要如此激愤疯狂?也许,太压抑的现实生活,导致网络动辄发泄。

邓小平说,改革开放三十年,最大的失误是教育。私以为至今如此,愈演愈烈。曾经的六〇后,七〇后,八〇后,九〇后,一代代成长,走上历史前台。现在是过去铺就,未来由现在垫底,我不是专家,也不懂理论,我只是觉得忧虑和难过。

我是七〇后。年纪不大也不小。对于往事,喜欢选择忘记,奈何有些事怎么也忘不了。因此我对过去的记忆基本成了点断式,隔一段空白出来一个标记。

我记得外婆在世的时候,唯有一次提到日本鬼子扫荡,她如何带着大舅舅和大姨躲在后山竹林里。

我记得母亲这么多年来,唯有一次提到外公在1966年的某一天,被红卫兵带走,再也没有回来。

我记得小时候乘凉,听大人们讲“三年自然灾害”的故事,讲一个人如何因为挨饿,突然得了一锅饭,把自己活活撑死了。父亲讲过世的奶奶如何贤惠,而爷爷在当地以打老婆出名,讲小时候如何跟同龄人潜进公社食堂偷饭吃。母亲讲为什么舅舅姨妈个子都很高大,惟独她那般瘦小——正当十几岁长身体,知青下放,长期吃不饱,超负荷劳动,于是再也没有长高。

后来工作了,听一个来自河南的年长的同事讲他的亲叔叔如何在六十年代饥荒时被人吃得只剩下一具骨架。

还记得母亲和父亲一起谈论过去,说毛泽东去世时突降大雪,他们恰好在火车上,满列车的人痛哭失声。

记得有一回去远亲家串门,一个表舅给我们讲当年从唐山大地震中劫后余生,如何赤脚走出唐山。

这些是听来的。最近这些年,听到旧事的机会越来越少了。年长者仿佛都不怎么愿意提,而年轻人也仿佛没什么工夫听。

还有一些是自己经历的。

我记得小学三年级上台演讲“我的理想”,内容是“我要当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为祖国培养无数革命的好苗苗。”因为最后这个“好苗苗”,被高年级学生嘲笑了好久。

我记得学习救火小英雄赖宁,学生们统统唱“你有一颗水晶心”。没几年,大家一起为克拉玛依大火烧死的孩子们默哀。那年我已经上高中,遇上事情开始有了想一想的习惯,这件事怎么想怎么觉得堵得慌,至今耿耿于怀。

我记得十一届亚运会,号召全国人民捐款。我们学校每个学生都买了亚运徽章,家长认为很光荣,再困难也给钱。又有一次学校号召什么捐款,却是在信用社开户头存零花钱。觉得银行很可靠,父母也欣然掏腰包。因为那是人生第一笔存款,红色的小本本被我珍藏在柜子最底层,也没想过把钱取出来。再后来,信用社不见了。

我记得大米忽然一下子从一毛五分一斤涨到一块五一斤,两毛五一碗的米粉涨到两块。父母甚至商量回乡下租块地种菜补贴家用。很多年后,母亲闲聊中说起,当年这个打算之所以没有实行,因为回乡试探时看了叔叔婶婶的脸色。

我记得毕业会考时,老师排完考场,悄悄叮嘱我关照下附近学习困难的同学。

高考结束,等着出榜。稍有门路的同学家长纷纷出动,甚至有人背着铺盖跑到省城,睡在招生办门口堵人。母亲小心翼翼问:“我们是不是也……”我跳起来:“不要去!”虽然最后如愿以偿,那段惶恐等待的日子终身难忘。

考上大学,暗下决心要读完博士。第一年寒假回老家,昔日最喜欢我的小学班主任拍着桌子吼:“你要入党!知道吗?入党!要当官!知道吗?当官!”少年耿介,此后再没有回去看过他。现在回想觉得很抱歉。

当然,读博士的想法在大二就破灭了。只记得那时候上面鼓吹我们这一代是跨世纪人才,可怜我这跨世纪人才之一,至今买不起房。老家昔日同窗不少在公家部门工作,生活滋润。只是说起年底加班,为迎接检查没日没夜埋头做假账,实在辛苦……
              
现象永远千变万化,个人只能随波逐流。但是看得多了,凭自己的真实感受想一想,也许不会那么容易被忽悠,也不会那么容易苛责彼此。

我始终执着的认为,人生而为人,最终的目标应当是追求幸福。在这个过程中,有一些基本原则是可以明了的。比如专制产生腐败(个人意志凌驾于集体意志是专制,集体意志凌驾于个人意志又何尝不是专制?),多元才有活力,支持宽容与和平,反对暴力与战争。

扪心自问,这些年来——千年以来,百年以来,十年以来,大多数中国人过得可幸福?

不知道。

或者说知足即是幸福?好比坐了十年冤狱,因为当初宣布已死的被害人出现,终于无罪释放,还是会习惯性的说感谢政府,感谢党。

就我自己而言,只是不敢说不幸福。

物质生活毫无疑问在进步,然而是不是更幸福了呢?很难比较。许多事,司空见惯,继而习以为常,最后就只好忘记了。因为记住纯属自寻烦恼,还很危险。

8 评论:

匿名 说...

这一篇文章写得漂亮! 大人当然也是文科生出身,不过和现在一贯的文科式软文风格比,或者就是专门以文字吃饭的人来比,水平高上很多。不矫揉造作,天然文章。
大人自己有没有意识到, 正是有这些思考,恰恰是《红尘》和《温柔》(尤其是后者,红尘讲的是艺术)能够意境完全高人一等的原因所在。这两本书, 迟早是应该正式出版,留有一席之地的。
其实网上的议论, 大人随它去吧。习惯了就好。 英国的首相哪天不给人嘲笑的要死? 照干自己的事情不误。平常心锻炼出来就好了。 不过,就国内最近发生的这些事情,我是永不会以平常心去看的。
DOC

匿名 说...

国内仿佛不只评论那么简单。具体的流程如下:
1.扣高帽子,如不爱国,汉奸等等
2.号召网友集体暴贴,人人喊打
3.人肉,查出其祖宗八代
4.匿名电话,单位告状,鸡飞狗跳……

匿名 说...

是啊, 是如楼上所说那个样子。很乌烟瘴气,很可悲。

我们无力改变,只能“不参与”。

但其实如果在国内生活的话,“不参与”的方法有被边缘化的风险,实在左右为难。

DOC

匿名 说...

如果这些乌烟瘴气是自由言论的一部分,是伸张明辩公义的必经过程和代价,总比背过脸假装看不见听不到的好。在指责那些网络暴力的同时也不可忽略网络带来在现有体制下的唯一一点作为一个公民发声的力量。

在我看来最悲哀的事情是,再也没有人把为别人的幸福而努力作为自己就的幸福了,言语再犀利到最后的结论永远只是无奈,没有行动,无奈只能是无奈。我们一边思想上反感被集体,一边又在行动彻底否认个体的力量。我们优雅地坐着谈悲哀,悲愤地红着眼继续袖手旁观更多悲哀的出现,大概这才是最让人悲哀的事情吧

匿名 说...

楼上所说的很对,但这不是民众的责任。近几十年来中国人不是没有尝试行动过: 试想一有行动, 长枪大炮如果在头的话,谁再去尝试?

我感觉最近社会矛盾有恶化的趋势, 但是大家都是“静观其变”而已,大概是等着“这个大家族从里面垮下来”吧。 不然变革的代价实在太高,同时大概也不符合我们文化中多少年来“生存第一”的实用主义。

但是我最忧心的是:这六十年来我们的传统文化传统价值观,我们民族中有益的部分损坏的太厉害,现行制度造就了几代利益至上的人, 将来如果有机会变革,思想上文化上没有可以内部支撑的东西,来个换汤不换药,便会更为悲哀了。

匿名 说...

上世纪初罗素来中国,看见中国的轿夫微笑,便说世界上的人若都像中国人那般生活,那大家早就能幸福了。但其实,无论身处哪国哪地,无论时值乱世盛世,哪怕是穿越到人类史上最好的国度,最好的时代,具体而微到一人的际遇时,七难八苦,照样一个不少。
圣经也说,太阳底下并无新事。宏观看,人类历史就是惊人的愚蠢,却也因愚蠢而被爱。微观看……还是调低期望值比较好。当然,最低限度,让自己活的开心点,至少为这世界减少一份不快乐。其他的,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了。

匿名 说...

世界是被掌握力量的人所操纵的,而不是被掌握智慧的人所操纵的。

普通人在历史的洪流中不过草芥罢了。如果你不能自保,只能是被利用,愚弄,变成炮灰,被后世取笑。

当年谭嗣同“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是何等气魄。可现在来看,先生的死多少有点迂腐的成份。

匿名 说...

“世界是被掌握力量的人所操纵的,而不是被掌握智慧的人所操纵的。”
消极的想法是,即使我们掌握智慧也不能做什么,就让那些掌握力量的人去吧
积极的想法是,如何让掌握智慧的人去掌握力量进而影响世界

大概农业社会的历史太长太长,我们都被训练得太聪明,中庸之道深得民心,看不起那些一根筋的理想主义,乐意做甩手干净的围观群众,然后为那些殉道者扔一支白花,说一声“太傻”。直到某一天,围观群众被围剿,再也没有人为聪明的人上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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