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5月8日

第十四章 二色莲

                                     
“叶仲卿,字君然,自号鸣玉山人,楚州丹池郡人氏。其祖泰英年间曾任中书侍郎,因事得罪,遂避居回乡。仲卿少有逸才,志气宏放,声名籍甚。太守曹祜见仲卿,叹曰:‘叶君然如皓月当空,芝兰在室。’八岁师从当时国手唐法士习画,十岁通诗书,十二岁应童生试,取丹池第一名案首。然自此数奇,屡试辄蹶。康元八年,丹池大涝,瘟疫横行,十室九空,叶氏由是衰落。”⑴

丹青手里的《近世书画史》翻到了《鸣玉山人传》这一页,眼睛却盯着窗户外头。《书画史》上所有的人物传记早已烂熟于胸,不必看书,那些句子自然在脑海中浮现。

说起来,鸣玉山人和丹青算是半个老乡。元武帝平定南方以后,将楚州州府迁到潭城,改变过去荆楚自治的传统,对南部地区实行直接有效的控制,由中央委任刺史、太守、县令各级官吏。原州府所在地丹池郡改为池阴县,丹青外祖家就在那儿。五岁以前,丹青在那里度过了无忧无虑的幼年时期。

“……仲卿既长,自谓明代遗贤,遂乃放浪形骸,恣情山水,飘然有超世之心。走齐、鲁、燕、赵之地,穷览朔漠。其所见山奔海立,沙起雷行,雨鸣树偃,幽谷大都,人物鱼鸟,一切可惊可愕可泣可感之状,一一皆达之于笔。苍劲其中,姿媚跃然,匠心独出,超逸有致。虽身无长物,囊无余钱,浑不在意。至窘迫处,则挥笔救急,知者馈之千金,不识者易之百文,每每多寡由人,欣然接纳。”

丹青放下书,两只胳膊撑在窗台上,悠悠叹了一口气,心中无限向往。除了小时候那段时光,自己一直待在王宅临摹古画。虽然也有无数的想法,但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像鸣玉山人那样,师造化,法自然,遨游于天地间呢?

遗憾的是,由于鸣玉山人对待自己作品的随意态度,使得他早年间的画作几乎散失殆尽。但与此同时,也让他的作品和名声传遍了整个大夏国的土地,至今偶尔还能从某个偏远地方寻常人家突然发现鸣玉山人的真迹,造就一个新的富家翁。

“康宁四年,游吴越间。逢恒王南巡,闻其名,奇其才,邀见之。仲卿白衣坐舟中,顾瞻笑傲,旁若无人。王深为折服,倾心不已。”

叶君然二十五岁时,遇到了当时二十八岁的恒王宋思减。两人相见恨晚,互生倾慕,叶君然于是随恒王巡行的队伍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故乡楚州。此时丹池叶氏早已四散飘零,昔日故宅几经易手,面目全非。恒王千方百计挽留,叶君然终于随之北上,留在豫州恒王府里做了一名幕僚。《恒王夜宴图》就是这个时候画的,鸣玉山人这个号也是结识恒王以后改的。鸣玉山位于豫楚交界处,幽深奇秀,是当地名胜。



据丹青所知,已经现世有据可证的鸣玉山人真品不过十幅。父亲手中曾经有一幅,小时候见过的。“如是轩”里收了三幅,临摹过不下几十次。宫中内库有四幅,余下两幅一在凉州杜氏,一在豫州秦氏。这里边并没有东家和师傅所说的《恒王夜宴图》。难道自己的出师题目和当初水墨师兄的一样,要“无中生有”么?还是东家那边有新的收获,得了《恒王夜宴图》的真迹?丹青暗自琢磨着,可恨这两只老狐狸,只教自己好好准备,竟是一丝口风也不漏。

临仿到了最高境界,有两种方式,一是“无中生有”,一是“起死回生”。

当初水墨和留白伪造的“韩石相思句”就属于前者。这幅书法作品在《涤尘洗心录》出世前,各家记载都只有名目,没有详细信息。苏涤尘之前无人详叙,自然是因为深藏宫中,寻常人无缘得见。而此后近百年再没人一睹真面目,则应当是早已被毁。像这样并无原作可以临摹,只凭一些特征介绍,以及对当时背景、作者风格的了解和揣测,制造伪作,就叫做“无中生有”。

想要“无中生有”,仿造者必须对原作者了如指掌,胸有丘壑,下笔才能神形兼备,如出一辙。比较而言,书法作品“无中生有”没有绘画作品那么复杂。

所谓“起死回生”,指的是恢复有残损被破坏的作品。它要求仿造者全身心投入原作者当时当地的状态,摹写残存部分并补全损坏部分,补全的部分和原作遗留部分须保持完全一致,才不致留下破绽。

不管是哪种方式,仿造者都得具备极高超的技艺,同时在精神上进入“有人无我”的境界,才有可能成功。



六月初六响晴天。佛家晒经,官家晒谱,百姓人家晒衣服。

丹青的出师入行仪式就定在这一天。

王宅“不厌居”二层中间的小厅堂里,庄严肃穆。这是丹青第二次进“不厌居”,却是第一次到二楼来,少不了东张西望一番。

北面墙上挂着一幅发黄的工笔人像,画的是江家临仿业奠基人,第十三代家主江留渡。题词显示这是一幅自画像,定睛看去,居然完全照搬了当时著名宫廷画家秋如泠“历代帝王像”的风格,连装帧都用了专供前朝皇室的正赤云隐飞龙纹大红绫。丹青心道,这人肯定是个胆大包天,游戏人间的角色。这么一想,再抬眼望时,顿觉那威严的表情里分明带了一丝调侃之意,对这位隔着几百年的前辈,一下子亲近起来。

再往上看,是一张横幅,酣畅淋漓四个大字:“再造风流”。那是难得一见的师傅手迹,不带任何临仿之意,写得沉着痛快,苍润隽永。

画像前摆着香案、供桌。王梓园、江自修一边一个坐着,纯尾、罗纹分侍两旁。纯尾侧身点燃了三支香,恭恭敬敬双手递给东家。江自修捏住了,稳稳的插在香案正中镂雕翡翠小香炉中。丹青端端正正跪下,一边嘀咕那翡翠香炉值多少钱,一边万分虔诚的磕了三个响头。这三个头,是拜见本行祖师爷,通告他弟子从此入行,请多多保佑,同时也是正式拜见东主。江家弟子或是被买回来的,或是被收养的孤儿,和东家有着直接人身依附关系。除非东家点头,否则就是攒了再多的钱,也不能替自己赎身。

丹青挪挪膝盖,又对王梓园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响头,这是感谢师傅多年养育教导之恩。站起来冲纯尾和罗纹各鞠一躬,他二人也弯腰答谢。这是同行之礼,以后大家就不仅是师兄弟关系,也是分工合作的同事关系了。

江自修重新坐下,待纯尾和罗纹退出去后,开始向丹青宣讲行规。

“天下各行各业,尊师重道,奉公守法,乃是通例。临仿业毕竟是偏门,尤其忌讳与官府中人起冲突。低调处世,严把口风,不人前卖弄,不私相授受,是业内人士自保的基本法门。江家弟子,在允许脱离江家之前,一切听从家主调遣。严禁私造仿品,从中牟利;更不得勾结外人,背叛家主。”

平素总是笑眯眯的江自修,严肃起来,平和中散发出上位者独有的威慑力。丹青知道,江家对于出师弟子,提成相当优厚,只要你尽心尽力,不出几年,就能小有家财。但对于胆敢犯规,以身试法的人,惩罚也是毫不留情的。据说上一代弟子中,有一位已经升到供奉,财迷心窍,被一字画商说动,私造了一幅林雨轩的《潇潇烟雨坐愁城》卖给他,最后被迫自毁一目作为了断。

——这是上一年中秋节,水墨回来看望师傅,兄弟两个悄悄说体己话时,丹青从师兄那里听来的。

江自修看看恭谨站立,侧耳倾听的丹青,点点头,接着道:“江家共有八处分号,名字都是当初驻帆公(驻帆是江留渡的字)定下的。最初只有三家,陆续增设,到伍德十九年,终于全部开张。它们表面上没有任何联系,只有出师弟子才知道所有分号的名字和位置。”

原来当日江留渡发现临仿业大大有利可图之后,就对自家的未来作了一番极其宏伟的规划。除了最荒凉的西北边境凉州,立志天下八州都要有江家分号,以“翰墨流芳,千秋至雅”八字为序。銎阳“宝翰堂”为首,倒不是说他能未卜先知,知道后世将迁都于此,而是因为江氏籍贯就在雍州。“宝翰堂”本在雍州乾城,元武帝开凿澄水后七年才迁到銎阳。

丹青把各地分号的名字地址一一记在心里,很明白的认识到,自己从今日开始,逐渐接触到这个行业的最高机密了。

“临仿古品,在精不在多。江家每年所造不过五到十幅。每一幅都精益求精,务必万无一失。仿品完成,便送往各处分号寻找买家。”

江自修看丹青眨巴一下眼睛,动动嘴唇,欲言又止的样子,干脆停下来问道:“丹青,你想说什么?”

“呃……东家,真的可以做到万无一失么?万一……”丹青竭力露出最无辜的表情,表明自己绝对没有质疑的意思,纯属好奇,纯属好奇。

江自修笑着看看王梓园。

后者只好接过话头:“字画临仿,古已有之。最初不过是习画的一种手段。真正以之谋生,进而成为专门行业,也就近千年光景。从前临仿业有条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不论如何肖似,总要留出一点破绽。如此便不算造假,以求心安,也是给自己留条后路。至于买主有无眼力,那是另一回事。”

丹青挠挠头,古人可真能自欺欺人啊。



注释:

(1)《鸣玉山人传》借鉴了《新唐书•李白传》、《明史•唐寅传》和袁宏道《徐渭传》。当时想:得给叶兄来篇传记。凭空写古文,未免太难,还是借米下锅比较方便,于是就把这三个人的传记翻出来看,拼拼凑凑,再添点儿自己的意思,OK。这文里有不少这样的地方……感谢博大精深的传统文化,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啊……还不用担心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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